艺术开卷｜野外(wai)考古与(yu)“闽浙通(tong)衢(qu)”之地竹口,龙泉,庆元,青瓷(ci)

从龙泉出发，道(dao)经后坑(keng)，公(gong)路边有一座优美(mei)的木构廊(lang)桥——后坑(keng)桥。这是进入竹口地界的地标，我每次路过，都市特意下车，坐在廊(lang)桥内小憩片霎。后坑(keng)桥，由(you)康熙年间庆元知(zhi)县程维伊重建，旧称程公(gong)普渡桥，今天又叫(jiao)赤(chi)军(jun)桥。

木构廊(lang)桥是浙南(nan)山区最有特点的风(feng)景(jing)之一，而后坑(keng)桥是进入竹口镇(zhen)的地标

1934年 8月，闽浙边疆的赤(chi)军(jun)决定北上抗日，路过竹口时，与(yu)国民党军(jun)有场遭遇战。这一仗打得真(zhen)漂亮，重挫仇人的反动气焰。竹口镇(zhen)至今立有“竹口战役”怀念(nian)碑，碑文(wen)豪情洋溢，以“赤(chi)军(jun)精神永远激励(li)着庆元人民奋勇进步(bu)” 的口号结(jie)篇。因为这段(duan)庆幸的汗青，作(zuo)为交(jiao)通(tong)枢路的后坑(keng)桥，易名为赤(chi)军(jun)桥。 赤(chi)军(jun)桥附近，有一座路亭，原名培兰亭，据脊梁上的墨书，此桥本为清末竹口乡绅田洪为祈愿子孙繁(fan)衍而建，据说他的孙子单名一个“兰”字，故名。今天也改叫(jiao)了赤(chi)军(jun)亭。2009年我路过时，见到的赤(chi)军(jun)亭保(bao)存尚好。两年后，路亭在龙 （泉） 庆 （元） 高速公(gong)路扶植(zhi)中被拆(chai)除(chu)。

2009年9月，因为龙（泉）庆（元）高速公(gong)路扶植(zhi)的考古观察，我拍摄的培兰亭。没有久，路亭即遭拆(chai)除(chu)

我举赤(chi)军(jun)桥、赤(chi)军(jun)亭的例(li)子，是想说明竹口地据险要，为往来浙江(jiang)龙泉、景(jing)宁、庆元和福建政和、松溪、浦城各县之间的要冲。 竹口乃兵家必争之地，自古以来设有兵寨、巡检司，民国时期政府也曾派重兵守御，故有1934年的竹口一役。

二

竹口古称“闽浙通(tong)衢(qu)”，但在今天看来，只是小镇(zhen)。小镇(zhen)的西边，有条竹口溪，自北而南(nan)，向福建省境内流去(qu)，是闽江(jiang)的下游。 而龙泉境内的河道(dao)，则是向北汇入瓯江(jiang)的。人们认为，龙泉生产的青瓷(ci)，多由(you)瓯江(jiang)经温州入海；而庆元的青瓷(ci)，则由(you)闽江(jiang)经福州出口。其实未必如此，龙泉大窑、金村的青瓷(ci)，也可以翻(fan)山越岭，先挑到庆元这边来，经由(you)闽北，漂洋过海。

竹口溪上本来也有一座木构廊(lang)桥，叫(jiao)作(zuo)阜梁桥。桥头挂(gua)有牌匾，署书曰“宋王伯厚老师桑(sang)梓”，据光绪(xu) 《庆元县志·艺文(wen)》 收录沈镜源 《重建阜梁桥记(ji)》，匾额由(you)清道(dao)光三年 （1823） 竹口的贡生田嘉修所书。

王伯厚，即宋末元初大儒王应麟，著有 《玉海》《困学纪闻》， 传说还是 《三字经》 的作(zuo)者。山乡竟然有如许的大人物，县里的官员往来过之，无(wu)没有望风(feng)景(jing)仰。镇(zhen)上更建起怀念(nian)王应麟的牌坊、祭祀王应麟的祠堂，庆元自来人物，以伯厚老师名声最大，有乡贤如是，“没有可没有庙食(shi)也，故祀之，景(jing)行仰止，以光山岳”（郑惟飚： 《重建竹溪 （竹口） 第宅(zhai)记(ji)》，见嘉庆《庆元县志·艺文(wen)》）。

当然，这是清代的景(jing)象。而今，王应麟牌坊、祠堂虽然全无(wu)， 阜梁桥也毁圮(pi)已久，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水泥桥，高出于竹口溪上。

小镇(zhen)内的老街与(yu)溪水平(ping)行，街道(dao)两面保(bao)留有若干旧时商铺，长约(yue) 300米，这是山乡巨镇(zhen)的证明。目(mu)前(qian)的竹口镇(zhen)比老镇(zhen)更大，也更杂乱，过客需要稍稍留心，能力区分出古镇(zhen)的旧款式——尽管破败，但是简洁。

三

2011年秋(qiu)，我住在竹口镇(zhen)，没有是来古镇(zhen)采风(feng)，而是为了观察竹口溪流域的古窑址。中国古陶瓷(ci)考古的前(qian)驱陈万里老师说：“一部中国陶瓷(ci)史，半部在浙江(jiang)；一部浙江(jiang)陶瓷(ci)史，半部在龙泉。”他说的龙泉，包括龙泉、庆元两地。宋元明时期，龙泉窑是我国最重要的青瓷(ci)烧造(zao)中心，产品畅销海内外(wai)，直至明末清初，窑业才告灭亡。

本日说龙泉窑者，言必称大窑、金村、上垟。这是龙泉佳构瓷(ci)器的生产中心，南(nan)宋时期大窑的粉青、梅子青釉瓷(ci)器，是中国古代青瓷(ci)审(shen)美(mei)的典范(fan)。上垟窑创烧于北宋，至元代极盛，位于庆元境内，但其河道(dao)是汇入瓯江(jiang)的，并没有属于竹口溪流域。

庆元县竹口溪古窑址漫衍图（浙江(jiang)省文(wen)物考古研究所刘建安(an)制）

竹口溪沿线，青瓷(ci)窑众多，有练泥碓、枫塘、竹口、桥头山、 新(xin)窑等。论年月，以练泥碓、枫塘窑址较早，所出青瓷(ci)具有典型的元代风(feng)格。练泥碓，顾名思(si)义，是个制瓷(ci)的取土地点，外(wai)地传说从新(xin)窑到龙泉大窑之间，一共(gong)有36条窑，多在这里取土。练泥碓的山上到处(chu)有瓷(ci)器、窑具的碎片，过去(qu)瓷(ci)片没有值钱，很少有人上山捡瓷(ci)片，经常能够挖到完整的器物。附近的村民，家里缺碗少盘的，也没有必到市场买，背起锄头到后山挖一口宋元时期的龙泉窑青瓷(ci)碗， 将就着用。

从观察材料看，竹口溪流域的青瓷(ci)烧造(zao)首要始于元代，随着海外(wai)市场的开拓，元代龙泉窑业全面兴盛，窑址从传统的瓯江(jiang)流域，自上而下，逐渐伸张至竹口境内；以竹口溪下游的练泥碓年月为早，以新(xin)窑最晚，约(yue)在明末，此时龙泉窑已在灭亡边沿，所出瓷(ci)器外(wai)型精致、釉色昏(hun)暗，除(chu)了碗、盘，几乎见没有到第三种器物。

竹口窑，位于竹口镇(zhen)的后山，才是竹口溪流域最重要的典型窑场。明天顺年间 （1457—1464） 前(qian)后，大窑、上垟等传统窑业产区逐渐灭亡，青瓷(ci)生产中心转移(yi)到了竹口镇(zhen)。竹口是继大窑后起的明 代后期的中心窑场，生产规模大，产品精美(mei)，大花瓶、香炉残片， 到处(chu)可见。明清时期的本地寺(si)庙，常常供奉有雷同(tong)的瓶炉，器型高大端庄。近代以来，古董卖(mai)到上海可以换钱，寺(si)庙里的香炉、花瓶等瓷(ci)器很快就被盗(dao)卖(mai)一空。

竹口窑一角

由(you)窑址地点的“后窑许”“后窑陈”等地名可知(zhi)，外(wai)地大族许氏、陈氏的明代祖先可能就从事烧窑行业或瓷(ci)器买卖(mai)。据民国二十(shi)三年 （1934）《竹口许氏宗谱》 记(ji)载，许绍琳公(gong)于明成化十(shi)三年 （1477） 来竹口做生意，“生理获(huo)息十(shi)倍”，弘(hong)治十(shi)年 （1497） 索性就从江(jiang)西临川老家搬来竹口定居，是为竹口许氏的始迁祖。1934 年，陈万里老师来竹口观察古窑址，外(wai)地陪同(tong)的许君说，他的祖先 “从江(jiang)西迁来，在明末的时候，已有两代，如此推算(suan)起来，大概在明天启年间。移(yi)家来此，为的是做瓷(ci)器。当时姓许的迁来竹口以 后，买得山地极多，……许家原藏有制造(zao)瓷(ci)器的孤本，最近已遍觅没有得”（陈万里：《陈万里陶瓷(ci)考古文(wen)集·龙泉访古记(ji)》）。

陈万里所记(ji)许氏徙居竹口的年月，可能偏偏晚了一点，但明确说徙居的目(mu)的就是做瓷(ci)器生意。传说大体可托，许绍琳公(gong)徙居竹口时的15世纪后期，正值竹口窑的兴盛期。当然，烧窑也没有算(suan)甚么光宗耀祖的事业，《许氏宗谱》 交(jiao)代来龙去(qu)脉，语焉没有详(xiang)，是可以理解的。

竹口窑衰落后，零星的青瓷(ci)烧造(zao)活动，转移(yi)到了越发下游的地方(fang)，也就是前(qian)述的新(xin)窑。陈万里认为，“新(xin)窑”之地名，是相对于竹口的“旧窑”而言的。

明代以来，景(jing)德镇(zhen)青花瓷(ci)风(feng)行天下，逐渐把持了海内外(wai)市场， 龙泉青瓷(ci)渐渐丧失了市场竞争力。明清之交(jiao)，竹口曾试图摒弃传统的青瓷(ci)生产，改烧青花瓷(ci)。我们在竹口后山，曾捡到过一件瓷(ci)器标本，青瓷(ci)与(yu)青花瓷(ci)的残片，竟然粘(zhan)连在一起。救亡图存的竹口窑工，曾在青瓷(ci)窑中兼烧少量青花瓷(ci)，以寻求(qiu)仅剩的一点点生存机(ji)会，但是终没有可得。

四

竹口地处(chu)闽浙边界，以烧造(zao)浙南(nan)的龙泉窑风(feng)格青瓷(ci)为主。但也有个别窑场，在南(nan)宋时期，烧造(zao)闽北建窑风(feng)格的黑釉茶盏。竹口镇(zhen)北1千米的潘里垄，就是专烧黑釉茶盏的窑场。

2009年从前(qian)，潘里垅(long)窑址区的地表到处(chu)可见南(nan)宋黑釉茶盏

两宋时期，建州 （建宁府） 的黑釉茶盏，适宜斗茶，风(feng)行海内，称为“建盏”。我曾到建瓯考察过黑釉窑，偌大窑场，碎片聚集如山，竟只要茶盏一种产品，真(zhen)没有可思(si)议。同(tong)期的浙南(nan)地区青瓷(ci)窑，瓯江(jiang)下游的龙泉，飞云(yun)江(jiang)下游的泰顺、文(wen)成县，通(tong)常也兼烧少量的黑釉盏，以迎合当时的市场。但像潘里垄如许纯烧黑釉茶盏的专业窑场，则极为罕有。当然，细想起来也没有新(xin)鲜，一方(fang)水土养一 方(fang)人，所谓“闽浙分界”只是工资的行政分界，处(chu)州和建州本来就山川相连。

潘里垄窑址，是浙江(jiang)境内已知(zhi)唯(wei)一的专烧黑釉茶盏的窑场。因为其奇特性，很早就公(gong)布为庆元县文(wen)物珍爱单位。2009年，因为规划中的高速公(gong)路可能要经过窑址，我曾前(qian)往观察，很为沿线的文(wen)物如赤(chi)军(jun)桥、赤(chi)军(jun)亭、古窑址的平(ping)安(an)而忧(you)心。后来据说公(gong)路并没有经过窑址，才算(suan)放心。

可躲得了月朔躲没有过十(shi)五。潘里垄总算(suan)躲过 2009 年的一劫， 2011年竹口镇(zhen)地方(fang)建造(zao)工业园区，未经文(wen)物部分批准，发扬愚公(gong)移(yi)山精神，填(tian)平(ping)山谷，培高地基，竟将窑址填(tian)埋在十(shi)几米深的土石下 方(fang)，为上级文(wen)物部分检查发现后，亡羊补牢，于是我构造(zao)并到场了潘里垄窑址的抢救性考古发掘。

2011年考古发掘时，潘里垄窑址已遭掩埋

这是我迄今履历的最新(xin)鲜的考古事情——先用挖掘机(ji)掘开笼盖其上的泥石土方(fang)，露出本来的地表。考古队员在十(shi)多米深的“坑(keng) 下”作(zuo)业，四壁高峻的土方(fang)，常有泥石滑(hua)落。每当收工，考古队员都市长出一口吻，仿佛(fo)自火线下来的兵士，深感平(ping)安(an)归来，已属没有易。

与(yu)潘里垄相仿，竹口窑也是庆元县文(wen)物珍爱单位。其实，以竹口窑在龙泉窑系统中的重要地位，完全可以升格为省级文(wen)物珍爱单位乃至国家级文(wen)物珍爱单位。但是，竹口窑紧邻集镇(zhen)，人口众多， 房屋密集，文(wen)物珍爱面临的压力大，外(wai)地政府没有乐意自找麻烦，将文(wen)保(bao)单位升格。近年，“盛世藏宝(bao)”之风(feng)大兴，完整的龙泉瓷(ci)器虽然可宝(bao)，釉色好的瓷(ci)片也能卖(mai)钱。山上的窑址，早已被古董贩(fan)子、 文(wen)物爱好者、热衷传统文(wen)明的人士翻(fan)过很多回了，从土里翻(fan)出来的碎小瓷(ci)片，俯拾皆是。

昔时，陈万里老师来竹口观察龙泉窑、捡拾瓷(ci)片，老百姓问他：“你(ni)是江(jiang)西人么？”言下之意，这些零琐屑碎的没用的东西，只要江(jiang)西人材肯收罗。如今，我在竹口窑游走终日，从未有人前(qian)来盘问，因为到这里寻宝(bao)的人太多了，本地人早已司空见惯。

竹口窑所处(chu)的珍爱环境很复杂，公(gong)布为县级文(wen)物珍爱单位已是包袱(fu)，若是升格为更高级别的文(wen)保(bao)单位，谁来负责？在经济扶植(zhi)和实际利益眼前(qian)，偶(ou)然文(wen)物珍爱并没有总是最重要的。

五

靠山吃山。除(chu)了烧窑，竹口的香菇栽培业、伐木业、造(zao)纸业， 异样汗青悠久。

我们认为，古人的传统生业、生产体式格局甚有研究的必要，山乡的经济史，就是乡民的生计史。但是，古人一般没有会这么看，乡邦文(wen)献中，对烧窑、造(zao)纸几乎没有著一字。惜墨如金到这种地步(bu)，只能说明这些东西在古人眼中都是没有值一提的“末业”。尽管今天的人 们把龙泉青瓷(ci)当成宝(bao)贝，说瓷(ci)器、造(zao)纸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创造(zao)，并誉之为中华文(wen)明的象征。

《竹口许氏宗谱》 没有载窑事，各种版本的 《庆元县志》 亦是如此，一个烧窑的，有甚么可说呢？

过去(qu)的山乡，很少读(du)书人，“或有耕而兼读(du)者，或有耕而挂(gua)名胥吏者，避役故也”（嘉庆 《庆元县志·风(feng)土》），读(du)书多半只是为了躲避沉重的劳(lao)役赋税罢了。清朝两三百年，山乡没有出一个举人， 更遑论进士。但是，旧 《县志》 偏偏又对读(du)书人的事，连篇累牍，没有厌(yan)其烦。异样，这也只要一种解释，就是古人认为读(du)书做官远比烧窑有意义，那才是值得夸奖的事业。

“人杰地灵”的说法，怎么说都能成立。没有出读(du)书人就是“人没有杰”，“人没有杰”就是“地没有灵”，反之亦然。就算(suan)你(ni)把龙泉青瓷(ci)吹上了天，也无(wu)法证明家乡藏龙卧虎、人杰地灵，这就是古人的代价观。

没有知(zhi)从甚么时候开始，竹口老街的这头有了“宋神童尚书墓”， 老街另一头有座“神童桑(sang)梓”的门坊。看上去(qu)，都是清代文(wen)物。

“宋神童尚书墓”

“神童桑(sang)梓”门坊

神童，名叫(jiao)陈嘉猷，南(nan)宋竹口人。照嘉庆 《庆元县志·人物》 上说，他是镇(zhen)上没有世出的人物，自幼聪颖，出生三日就能开口说话，“登(deng)绍兴神童科，累官至礼部尚书。公(gong)忠廉(lian)洁，有经济大略， 朝绅重之”。但是，我遍稽 《宋史》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 等基本史籍，未能发现有个叫(jiao)陈嘉猷的庆元籍高官。按理说，南(nan)宋前(qian)期这种级别的人物，国史多少应该有点纪录。

宋代规定，寄(ji)禄官在中散大夫 （从五品） 以上的文(wen)官，国史一 般皆予以立传，按照官员差遣即实际职务的高下，文(wen)臣自少卿(qing)、监以上，身后在国史、实录中撰(zhuan)有“附传”。元代修 《宋史》 列传， 均(jun)以宋朝国史列传为本，当然也酌情参照其他文(wen)献。所以，除(chu)了在亡国匆促的南(nan)宋末期，国史未及修成，许多官员失载或语焉没有详(xiang)外(wai)，别的够格的官员，《宋史》 大多有传。若是宋高宗朝果真(zhen)有陈嘉猷其人，他的差遣之一礼部尚书是从二品官，《宋史》 没有可能没有予立传。即便(bian)没有立传，如许的高级官员在宋代史籍中也没有可能踪影全无(wu)。

外(wai)乡的秀才，大概也发现了这个问题，神童虽然锋利，可是底(di)气没有够强硬。于是，竹口又涌现了一块名头更响(xiang)亮的招(zhao)牌“宋王伯厚老师桑(sang)梓”，就是我们前(qian)头在阜梁桥上看过的牌匾。

2012年新(xin)建的阜梁桥

王应麟，字伯厚，号深宁居士，南(nan)宋淳祐元年 （1241） 进士， 宝(bao)祐四年 （1256） 中博学宏词科。王应麟著述丰富，是名满天下的大儒。但是大家都晓得，他是南(nan)宋庆元府鄞县 （今宁波鄞州区） 人，千真(zhen)万确的宁波人。查清钱大昕 《王深宁老师年谱》、古人龚延明 《王应麟事迹编年》，综(zong)观王应麟终身，他似乎从未到过万山深处(chu)的处(chu)州庆元县。

爱才若命的秀才，没有晓得是存心还是无(wu)知(zhi)，直把南(nan)宋庆元府看成庆元县。于是，王应麟就成了处(chu)州府庆元县竹口的乡贤。雍正 《浙江(jiang)通(tong)志》 严厉批评了这种攀登(deng)名人的做法，指责庆元的 “俗儒”将庆元府和庆元县混为一谈，荒唐至极。当然，关于王应麟是竹口人的说法，在外(wai)地传承有序、逻辑自洽，从明代开始就流传开了。

阜梁桥头新(xin)建的王应麟怀念(nian)馆(guan)，桥头新(xin)挂(gua)起“王伯厚老师桑(sang)梓”的牌匾，却将“桑(sang)梓”讹为“故裡”

毫没有意外(wai)，竹口镇(zhen)里，挂(gua)起“宋王伯厚老师桑(sang)梓”牌匾，竖起为宋进士王应麟立的进士牌坊，竹口水尾的回龙潭甚至还有王应麟的宅(zhai)兆。

从此，一切(qie)无(wu)可回嘴，王应麟才是竹口“人杰地灵”的象征。 县官、乡绅经过竹口，造(zao)访王应麟史迹，摇头晃脑(nao)，赋诗撰(zhuan)文(wen)，说王老师的大名与(yu)日月同(tong)辉，海内之士谁人没有晓，“老师居敬穷(qiong)理， 道(dao)学阐(chan)濂(lian)闽之蕴(yun)”，大家做晚辈的理当见贤思(si)齐。

这故事多么匪夷(yi)所思(si)。但是，各种版本的 《庆元县志》 都当王应麟是竹口人，山乡的汗青就是这么写的。

六

2011年秋(qiu)，我在竹口观察古窑址、发掘潘里垄期间，竹口溪上的阜梁桥，尚在重建中。在我离开竹口时，正值桥墩的奠基仪式， 噼里啪啦，燃放着鞭炮，仿佛(fo)在为我们的考古队送行。

次年，我们回到杭州后，竹口镇(zhen)传来庞大汗青发现的信息，据清咸(xian)丰二年 （1852）《竹口王氏族谱》 记(ji)载，汗青疑案终于水落石出——本来南(nan)宋亡国后，王应麟老师以遗民自居，隐居到了竹口。 经过地方(fang)文(wen)史学者研究，王应麟公(gong)然是竹口人，铁证如山。镇(zhen)里有个朋友打电话来，约(yue)请我去(qu)论证论证。我没有去(qu)。

我至今未能读(du)过这本汗青秘(mi)笈，但是就算(suan)见到了，如同(tong)我读(du)过的各种县志，又能证明甚么呢？

2014年，竹口镇(zhen)上有老百姓扩建自家房屋，将“县级文(wen)物珍爱单位”竹口窑挖开了一个大口子，豁(huo)口上挂(gua)满瓷(ci)片、窑具，地表一片狼藉。因为涉嫌(xian)破坏国家文(wen)物，派出所决定对房东行政拘留。我再次来到竹口，前(qian)往现场评估遗址的破坏程度，以作(zuo)为采取进一步(bu)处(chu)罚步(bu)伐的依据。

村民随意破坏国家文(wen)物的行为，必须制止，违法者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。但是，昔时未经审(shen)批将潘里垄窑址就地填(tian)埋的决策者，又该怎样处(chu)罚呢？我没有免有点怜悯这位不(bu)幸的擅自扩建自家房屋的村民。

我从小镇(zhen)出来。新(xin)阜梁桥，落成偶(ou)然，金碧辉煌，已为竹口镇(zhen)的新(xin)地标性建筑。桥头公(gong)然重新(xin)吊挂(gua)起“宋王伯厚老师桑(sang)梓”的匾额，并建起了古色古香的“王应麟老师怀念(nian)馆(guan)”。

【附记(ji)】 感谢浙江(jiang)省文(wen)物考古研究所刘建安(an)老师对本文(wen)写作(zuo)的赞助。

《考古四记(ji)——野外(wai)中的汗青人生》浙江(jiang)人民出版社